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，天地万物于此刻归于寂静，雷、白才觉自己一个坐倒在地，一个侧身跌落，均是动弹不得，这不是毒药，也不是什么截脉、点穴之类的武学技艺，四肢百骸全然不受感应，仿佛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已不存在， 唯有自身以及。。彼此，还有一个慢慢起身的黑影---黑罗刹。

二人瞳子骤缩，因为始终环着鬼面之人的氤氲黑雾终于消散开来，这是一个身长夸张，体型却极度瘦弱的。。人，姑且称之为人吧，披头散开的如枯草般的灰白头发，佝偻着背，高瘦的身上斜披着一件暗色麻布衣料，上面满满的摹写着洒金的密文，右肩处无有面料的身躯上却贴着布满金色鱼鳞般的甲片，足上蹬着一双造型幽古的虎头金靴，四肢异样的长大，让本就癯弱干瘪的身躯更添怪异和别扭。

面上覆着犄角鬼脸，青绿的底色上满是抽象的兽纹，金色的獠牙上下各二，虬曲的支棱着，带着黑色的螺纹，鼻端处却缺失了覆甲，现出里面黑色的内衬，包裹着尖翘的鼻头，夸张地显现出如扁毛之喙的模样，说不出的异样膈应，更可怕的是，尽管二人仔细努力的观察，却查不到裹面黑布一息一毫的翕动，解释唯二，要么其人功力已至天人之境，无需再有任何博息，要么，这人。。根本。。就不是个活人。

想到此处，二人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，却又瞬时移了开去，他们自小一处学艺，成长，嬉戏打闹，朝夕相处多年，感情深厚，早已默契超人，虽然方才搏命互斫，互晓对方身份之后，更是难掩尴尬，但此时已知对方心中惊骇，都明白原来双方都不知这黑罗刹的根底。

由不得他们多想，黑罗刹起身后，蓦的睁开了双眼-----红色，血红，不，是烈焰的炙色，眸光透过鬼面之覆射将过来，二人见到了如怒焰狂涛般的一双瞳子，不是一双，是两双，一双一大一小，如血如火如旋涡般的重瞳，摄取人的心魄，洞悉人的阴私，吞噬人的神魂--------二人如是想，突然白衣相士夺口而出：“牵机魔瞳！你是。。你是。。”一晃神间，方才意识到，可以说话了。

雷千钧听到师兄所言，方才恍然大悟：原来我二人中了牵机之术！当今之世，六国纷争，战乱不断，中土抚冥四战之地，民风最是剽悍，立国五百年间互戗外敌争斗不止，百姓不堪其苦，三百年前有一大贤者创立太一教，拜太一离火天尊，自号钧天玄火真人，代天降世，一统六国，均田分地，救百姓于水火，愚夫愚妇奔走相告，数年间信者甚众，几逾百万，后被抚冥皇帝联合怀荒国大军以异教邪说扑灭，传言玄火真人有活死人肉白骨，行云布雨的绝大神通，更传奇的是其双目重瞳，拥有洞悉人心，体察万物的能力，更有行绝禁闭，言出法随的通天彻地之能，传的神乎其神，然而太一教三百年前早已烟消云散，今日怎会出现在柔玄这个天南蕞尔小国，又怎么与佛国黑罗刹化身一体，还与我扯上了关隘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。

“没错，尔等确实中了我的牵机之术，诸脉禁绝，五识皆闭，你们只能看见或者听见我想让你们见闻的”，黑罗刹缓缓道，“怎么，雷庄主，还没想起来吗？”忽的转脸向雷千钧望去，漩涡似的瞳子瞬时快速的旋转起来，像是施用了什么秘法，雷千钧的眼睛突然瞪起好大，铺天而来的记忆瞬间灌将入脑，只觉头晕脑胀，胃里翻江倒海，冷汗顺着发际斗大流下，身子却获得了行动的能力，佝偻的撑在地上，止不住的一阵干呕，想要运功驱散这难言的不适，却半点真炁也无法调集，正在此时，大量记忆的片段，涌上了心头。

“阿娇死了，死的好惨，都是你这狗贼。”雷千钧勃然狂怒，望向白衣相士“我找遍了天涯海角，也抓不到你这狗贼，哈哈哈哈哈哈，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到，觊觎血菩提的，杀我爱妻的狗贼，竟然是我这敦厚善良，待我如亲兄弟一般的好师哥。”言毕，强打精神，走上前去，一把摘下白衣相士的人皮面具，“庄之严，枉我敬你如父兄，待你如家人，你这狗贼，我。。。我真是瞎了眼，今日就要了你的狗命，祭我爱妻在天之灵。”

白衣相士，不，应该是庄之严，生了一张风流俊逸的脸蛋，年岁虽已逾四旬，却可说是肤若凝脂，吹弹可破，细细的柳叶弯眉，鼻梁高耸，略见鹰勾，眸子全然不似中土人般的棕黑，而是淡蓝中泛着些许黑芒，薄薄的嘴唇上透着淡淡的胭脂红，这显然是一个十分爱惜自己容貌的美男子。

在雷千钧的记忆里，从没有过一刻的轻松安宁，无法言及的隐秘出身，江湖行走的波诡云谲，太多的阴私算计让他感到时时刻刻都活的无比艰辛，即使对着枕边人也从不敢漏半句口风，只有这位师兄，是他三十五年人生的一抹亮色。

师兄长他两岁，却早慧善谋，敦厚谦淳，是师父庄伯渊于西狄武川国殊闻殿山脚下捡来的婴孩，自幼便养在身边。雷千钧约莫十岁时，入山追随师父学艺，初识这位师兄时，还闹了难辨雌雄的笑话，只是师兄为人宽厚，半点没有计较，反而时刻照料，教他读书识字，温言劝教，多年结伴生活一处，他视师兄如父一般。

不见了往日的端重沉稳，这位青羊宫一观之主，道号风华子的庄之严，雷千钧的同门师兄，此刻却呲然一笑：“你这道貌悍然的伪君子，嘿嘿，想这世上，只有我知晓你的真面目，还有可怜的阿娇，十七年前，你用奸计夺了无尘道人的归藏无极功，骗了师妹的身子，逼迫她下嫁于你，又偷袭暗算师傅得到本门至宝道炁离合掌，用鸩毒杀了你断肠崖的兄弟，你当这些事，我这个做师兄的，真的一无所知吗？”

雷千钧的手颤了一颤，心口仿佛被针刺中一般，多年来，这些秘辛始终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，年少时一时迷了心窍，做下许多错事，但是当年早已断了首尾，知道他这些阴私秘辛的冤种早已铲除殆尽，庄之严如何知晓？他还说阿娇，阿娇又是如何知晓的？还有没有别的人知道？黑罗刹也听到了，他会不会信？哪里管得了这许多，一会了结了庄之严，功力恢复后，只要找到间隙，必须将黑罗刹一并料理了。

打定了主意，不由得定下了心神：“师兄，师兄，你我二人自幼相识，我们了解对方，甚至胜过彼此，你不过嫉妒我年少得志，娶了师妹，又得了师傅的真传，你心里怨恨我，我一直都知道，可我待你不薄呀，这许多年来，你的产业，你的江湖地位，还不都来自于我？想当年，就算师傅不选我，又怎么会选你这个夷狄杂种呢，怎么会把师妹嫁给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遗丑呢。”说到最后，言语中透露出抑制不住的变态的兴奋，尽是戏谑，尽是癫狂。“说，你为什么要杀了师妹，就算你恨我，嫉妒我，为什么连师妹也不放过。”这几句声嘶力竭，显示痛恨到了极处。

庄之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，表情中甚是惊讶：“你疯了，你这个疯子，你亲手打死阿娇，你亲手打死了阿娇！”

“放屁，胡说，阿娇是我爱妻，我踏遍天涯，苦寻仇家不得，终于想出这招引蛇出洞，用血菩提才引出你这毒蛇，我花了十万两银子，才请到了黑罗刹，布下了这个局，不惜封闭心识，总算引出了你这狗贼，你觊觎我的血菩提，想必是抓心挠肝，听说黑罗刹在此，焉有不入毂的道理。”

“你这个疯子，那日我亲眼瞧见你用道炁离合掌震碎了阿娇的心肝，就在归藏山庄的暖阁里，她全身筋脉尽断，临死前大口大口的吐血，嘴里还念着”阿爹、阿爹，我终于知道了”。庄之严大口吸气，语带着呜咽，“可惜我本事低微，没办法当时就揭穿你这脏心烂肺的伪君子，阿娇死后，我快马加鞭的回到青羊宫，苦思报仇良策，直到听闻黑罗刹经过柔玄，方才耗尽家财，定下此策，誓要杀了你这狗贼，为师傅和师妹报仇。”

两人言语错乱，相互攻讦，对自身的说法似乎都深信不疑，仿佛天底下真有如此咄咄怪事，又或者二人皆为奸诈至极之人，想骗得黑罗刹相信自己的故事，因为他们都知道，往往越是错乱的，越是矛盾的，才是事实的真相，越是天衣无缝的，越是毫无破绽的，才意味着精心编纂的谎言。

二人面红耳赤之际，黑罗刹缓缓开口道：“尔等之是非，我毫不关心，不过既然你们要玩关闭心识的把戏，我可以帮帮你们。”牵机魔眼从二人身上掠过，“不过，恐怕得委屈二位先听听我的故事。”

说罢，抬手摘下面具，师兄弟二人，顿时呆若木鸡。